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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卫国:朝鲜王朝对清观之演变及其根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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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卫国:朝鲜王朝对清观之演变及其根源

摘要:相当长的时期内,朝鲜王朝并不把清朝视作"中国",因为他们所认同的"中国"是明朝。他们深感"胡无百年之运",有强烈的现实忧虑,文化上不认同清朝。英祖、正祖时期所出现的"北学派",虽然强调认清现实,倡导向清朝学习"利用厚生"之学,但依然不将清朝视作"中国"。近代以后,为了应对西方列强与日本的侵略,朝鲜要仰仗清朝,政治上,方将清朝视作"中国",但文化心态上依然不认同清朝为中华。影响朝鲜对清观的原因可以从历史、文化与政治三个维度进行考察,现实政治的需要,乃是决定一切的最终根源。


朝鲜王朝(1392-1910)立国之初,尽管与明朝(1369-1644)因为表笺问题、贡物问题等等,交往不大顺利,但朝鲜从未怀疑明朝为中国,视明朝为中华。朝鲜君臣言辞之间,总是称明朝为“大明”“中国”“中华”“天朝”。但是臣服清朝(1636-1911)以后,朝鲜王朝对清朝的认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。1637年,南汉山城盟约之后,朝鲜王朝对清朝,军事上屈服,政治上臣服。外交上,与清朝建立了以朝贡体系为主的宗藩关系,但在文化心态上,长期有反清意识。在随后近二百年的交往中,随着清朝对朝鲜的逐步施恩,朝鲜王朝对清观逐渐有所改变。在历经百余年强烈的尊周反清意识之后,乾隆中期开始(朝鲜英祖、正祖年间),随着“北学派”的出现,朝鲜王朝对清朝的认同出现了一个大转折,渐渐接受了清朝所据之中原,乃中华故地,而清朝所行之制亦为“周公旧制”。但即便是大力提倡“北学”的朴趾源(1737-1805)等人,还是心存疑虑。一直到纯祖年间(1800-1834年在位),朝鲜与清朝才出现亲密无间的迹象。原来只称清朝为“清国”的朝鲜王朝君臣,也一改以前的做法,而用“大清”“中国”指称清朝,似乎回复到了明朝年间的状况。但是当中华民国建立之时,这时已经流亡海外原来大韩帝国的儒林们,似乎又回到了“反清”的境地。这种一波三折认同意识的演变,深刻反映着两国关系的变化。尽管学术界对此问题,有过或多或少的探究, 但是还不够系统深入。本文试图梳理这一过程,进而探究其变化背后的根源,以便向海内外学人请教。

一、“清国”之称与反清意识

天聪十年(1636)初,后金诸贝勒劝皇太极称帝,趁吊祭朝鲜王妃丧之际,派出以英俄尔岱、马福塔为首的一个庞大代表团,前往朝鲜,希望朝鲜共同劝进,遭到朝鲜群臣激烈反对,竟有斩使传闻。三月下旬英俄尔岱等狼狈逃回盛京。四月,皇太极在盛京称帝,建国号“大清”,改元崇德,宣示大清王朝建立。当时朝鲜春信使罗德宪、回答使李廓被劫持参贺班,但他们始终不拜。回还之时,被要求带回清朝国书,途中二人擅自开拆国书,“其书称大清皇帝, 称我国曰尔国云云”, 引起他们恐慌。这是朝鲜首次在外交文书中被要求称“大清皇帝”,朝鲜君臣极其不满,以为:“称清一节,所关非细。以义理、利害,反复思惟,则金是称汗时号,清是僭号后号。” 因为自天聪元年(1626),建立兄弟之国关系后,两国一直是平等的关系。现皇太极改国号“大清”称帝,乃是僭越,朝鲜自然不允。诸多不顺应清朝要求,终于招致清大兵临境。1637年元月,国王仁祖被迫在南汉山城,与皇太极签订城下之盟,无条件臣服清朝,从而朝鲜王朝变成了清朝藩国。


在随后近三百年的交往中,外交文书中,朝鲜自然得称“大清”,但在私下以及他们内部公文与史书中,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甚少用“大清”一词,往往称“胡”“夷”“虏”,最多称“清国”“清”,几乎从不用“中国”称清朝,以示他们对清朝心态上的不臣。如仁祖十六年(1638)二月壬申,“以张维、李景奭所撰三田渡碑文,入送清国,使之自择。” 仁祖二十三年(1645)二月辛未,“世子还,清使偕入京。” 孝宗八年(1657)称“清国移谘,要得鸟铳一百杆,即运送至凤凰城”,“冬至使郑致和、副使李尚逸、书状官禹昌续、归自清国。” “清国以册封皇后,遣使颁诏”, “清国皇太后殂,清遣使阿克敦、张廷枚来告讣。” 英祖中期依然如此,如英祖三十三年(1755)十一月,英祖说:“清国所赐之谥,我国虽不用奏文,彼国或有称先王之事,则不可不以其谥称之。而其谥字,予既不知,是甚不可。宜并书一通,藏之史阁。” 这种局面持续了百余来年,在正祖年间(1776-1800年在位)开始,出现缓解,对清朝之称谓上,方有所变化。


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,乃因为相当长时期内,朝鲜王朝君臣心目中的“中国”乃指代明朝。朝鲜立国之时,就称明朝为中国。如太祖二年(洪武二十六年,1393),朝鲜被迫“升稷山县为郡。以县人火者崔渊选入中国, 奉使而来请之也”。 当年文学李恬出使明朝被杖责,受到朝鲜宪司弹劾,其言:“惟我殿下即位以来,奉使天朝者,皆蒙至恩。今恬奉使入朝,进见应对之际,有所违失,至被欧杖,取笑中国。自是中国,不许朝聘,所以致此者,必有其故。” 于是将其罢职。这里的“中国”皆指明朝。而当明朝被推翻以后,朝鲜君臣依然用“中国”指代明朝。仁祖二十二年(1644),权斗昌试图政变被逮捕,权斗昌受刑后供称:“国事艰危,为清国所侵辱,百姓皆思中国,欲趁此时,内清朝廷,外攘夷虏,大志如斯而已。” 以“中国”称明朝,而称清为“清国”,朝鲜王朝君臣之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,一直遵循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。


为何称明朝“中国”,而不用“中国”称清朝呢?而在朝鲜人看来,“中国”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诚如葛兆光在《宅兹中国》一书中,指出探讨“中国”,应该从“历史”“文化”与“政治”三个层面去进行,而三者最终归结到认同上面。 笔者以为探讨朝鲜之中国观,也至少应从这三个层面入手:历史渊源、思想文化与现实政治。下面借用申维翰(1681-1752)的解释,或许可以窥见其中的端倪。申维翰写道:

吾生也去中国万有余里,北望医巫闾,西南限大海,磔磔然狼爪鲸牙之集而如林者,吾又不可津而蹊也。坐是东方之士,夹髧髦而称中国、中国者,白纷如也,莫或有马牛之风。然今自搢绅簪组外以及闾竖田更,其言中国山川、人民谣俗、物华方贡,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有,秦、汉、唐诸家仁人任士所驱骤之迹,历历在唇牙间,何也?以其所读之书,皆中国也。中国之书以万数,我必取《六经》《四书》。周公我师,孔孟我仪,洛、闽我先导,是我亦中国人也。巾吾章甫,服吾逢掖;弦用二南,舞用九韶。夫子步与步,颜之趋与趋,是不唯中国,而殆洙泗人也。中国之人以亿计,其不读《六经》《四书》,缨曼胡服,短衣瞋目而事刃,彼乃非中国人也。呜呼!使吾而诗书中国,衣带中国,泱泱乎大风也者。自箕圣之东封肇焉,与我明高皇帝光天之宠未衰,中国有圣人,礼乐征伐自天子出。不然者,天下以春秋之柄不与中国,而与东方也章章哉……吾夫子有九夷之思,今之天下,其亦有舍中国而彷徨者乎!

申维翰是朝鲜肃宗与英宗期间的著名文士。肃宗四十五年(康熙五十八年,1719)以制述官兼典翰,出使日本。后拜承文院副正字,官至奉常寺佥正。这段史料也是申维翰试图回答如何理解“中国”的问题,一开始指出朝鲜人所谓的中国,乃不着边际的。他也是从三层关系上进行解释:


首先,在于朝鲜所奉行之儒家礼义、儒家文化与儒家学说,文化上与中国相通,向中国学习。《六经》《四书》乃儒家经典,“周公我师,孔孟我仪,洛、闽我先导……夫子步与步,颜之趋与趋”,朝鲜认真学习儒家学说,他认为朝鲜乃得儒家学术之真谛,行儒家之礼义。当时朝鲜有人论道:“夫所谓中国者,何也?礼义而已矣。礼义明,则戎狄可以为中国;礼义不明,则中国可以为戎狄。一人之身,有时乎中国,有时乎戎狄,固在于礼义之明与不明也。” 儒家礼义,成为判定“中国”“夷狄”之标准,成为当时朝鲜人普遍认同的看法。而朝鲜历来奉行儒家礼义,这也是朝鲜儒林所津津乐道的。如言:“我国素以礼义闻天下,称之以小中华。” “朝鲜实是知礼之国,其称小中华,非虚语也。”正因为朝鲜奉行儒家礼义,故而被称为“小中华”。而朝鲜所行之儒家礼义,可与中国相提并论、平起平坐。“我朝礼乐,侔拟中华。” “吾东方以海外小邦,比拟中国者,特以礼义所存耳。” “我国在外服,号为小中华。盖有古仁贤之遗风焉,有礼法焉,有《诗》《书》焉,有列圣之泽焉,有先生长者贤士大夫焉。” 这正是朝鲜儒士们反复宣讲者。因为朝鲜奉行儒家礼义,衣冠制度、礼乐文明,皆系中华之风,“巾吾章甫,服吾逢掖;弦用二南,舞用九韶。”在朝鲜半岛三千里江山上,儒风醇厚,中华之风盛行。这正是朝鲜所认同中国之依据。


明朝以程朱理学立国,而在他们看来,明朝正是儒家之大宗、礼义文明之渊薮,是他们效仿之榜样,故而对明朝始终服膺,多方效仿。“吾东于中华,诗书礼乐,典章文物,无不慕效。” “我国号称小中华,凡礼乐文物,民风士习,悉仿皇朝”。 因此,历经与明朝交往二百多年之后,朝鲜乃“诵中国书,行中国行,志中国志,乃称中国之服”, 成了大明中国的继承者。


或许有人会问,清朝也是以程朱理学治国,遵循儒家礼义,为何清朝不能被称为“中国”呢?但朝鲜人并不这样看。因为朝鲜人坚信,清人因起于建州女真,生来就是夷狄,即便入主了中原,依然还是“夷狄”,“华夷之分,若乾坤定而贵贱位”。所以,“虽以元、清之入主中国,混一区宇者,不可与正统。律以邪正则邪而已,律以偏正则偏而已,下正字不得。盖其处于人与禽兽之间,不可拟伦于秦晋隋唐也。虽强如苻坚、盛如德光,不可与之以中国之礼……至若元、清两虏,盗窃神州,据所非据,薙天下之发,左天下之袵,驱尧舜三代之民于腥膻之中,天地之所不容,神人之所共诛也,岂容以进于中国而中国之乎!” 故而清朝不能以“中国”称之。


其次,从历史上看,“箕圣之东封肇焉”,乃是箕子所开创的历史传统;“我明高皇帝光天之宠未衰”,则是指明太祖对朝鲜之恩宠,主要乃是指明太祖之赐国号“朝鲜”。把远古的箕子朝鲜和前朝的明太祖之恩,结合一起,显示朝鲜正统之来源。箕子乃是朝鲜“小中华”的开创者,也是历代朝鲜儒士所反复强调的。“箕封自是小中华,天下均称一体家。”“诗书小中华,功德后朝鲜。” 朝鲜王朝一开国,就把箕子作为朝鲜太祖李成桂比附的对象,赋予其极高地位。因而箕子受到广泛尊崇。朝鲜初期的重臣郑道传,称颂朱元璋赐国号之事道:

盖以武王之命箕子者,命殿下。名既正矣,言既顺矣。箕子陈武王以《洪范》,推衍其义,作八条之教,施之国中,教化盛行,风俗至美。朝鲜之名,闻于天下后世者如此。今既袭朝鲜之美号,则箕子之善政亦在所当讲焉。呜呼!天子之德无愧于周武,殿下之德亦岂有愧于箕子哉!将见《洪范》之学、八条之教,复行于今日也!


朱元璋赐李成桂国号为朝鲜,所谓“其来远矣”,即与箕子有关,朝鲜诸臣马上与箕子联系起来。郑道传是李成桂的开国功臣,朝鲜王朝的一切政制皆其亲手制订,对于朱元璋赐号朝鲜,他立即将李氏朝鲜与箕子朝鲜相提并论,并以箕子朝鲜作为李氏朝鲜效仿的目标,深以为荣。“天子之德,无愧于周武;殿下之德,亦岂有愧于箕子哉!”把明太祖朱元璋比作周武王,将李朝太祖李成桂比作箕子,以为《洪范》之学、八条之教,皆将行于今日。因此,从最开始朝鲜君臣就以箕子朝鲜作为比附的对象,随后为历代国王所遵循。世宗国王即言:“吾东方文物礼乐侔拟中国,迨今二千余祀,惟箕子之教是赖。” 并推崇武王封箕子于朝鲜, 乃 “天厚东方,畀之仁贤以惠斯民”。英祖亦以为“东方能免左衽之俗者,赖箕子之教”。 箕子在朝鲜王朝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和称颂。箕子被塑造成小中华的始祖,成为朝鲜宣称其为小中华最有力的证据。


最后,政治层面上,也就是其所处的现实层面,其所言“天下以春秋之柄不与中国,而与东方也章章哉”,意指在申维翰所处的时代,清朝并非中国,“中国为夷狄,天下不复知有皇朝者久矣。” 原来的中国明朝已经不存,只剩下号称“小中华”的朝鲜王朝了。“今天下,中华制度,独存于我国。彼人之尊敬我,以有华制也。” 所以朝鲜建大报坛,独存中华正统支脉,独掌“春秋之柄”。“天命靡常,皇社既屋,帝统坠地,独大报一坛,乃皇春一脉之所寄也。” 孔子曾“有九夷之思”,朝鲜虽号东夷,但孔子有“欲居”之意,“今之天下,其亦有舍中国而彷徨者乎”,意在当今之天下,唯有东国之朝鲜乃中华之所系,即便孔子再世,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“小中华”之地。


申维翰所论的三个方面,乃是从这三方面来解释朝鲜与“中国”的关系,言下之意,作为“中国”的明朝已不存,清朝是夷狄,既然朝鲜与“中国”文化上相通,历史上相融,现实中存有“中国”之脉,那朝鲜岂不是当下之“中国”了!尽管言辞间包含了这样的深意,但是朝鲜人很少直接说朝鲜就是中国,而是从文化认同层面上讲,朝鲜乃“小中华”,因为相当长的时间内,朝鲜人认为“中国”是指代明朝的,而“中华”作为一个更为宽泛的文化与思想概念,并非特指某个实体王朝,因而可以借用。明末清初之际,朝鲜儒林纷纷讨论华夷观,大力宣讲朝鲜乃“小中华”,宋时烈的论断最为有力,他与孝宗之“幄对说话”,甚至提出“北伐”之论,所以韩国学者认为宋时烈完善了朝鲜“小中华”思想的论述。这种“小中华”思想的论断,乃是从文化认同层面去考虑的。这样在某种程度上,也印证了葛兆光所提出的,对于“中国”的论述,历史、文化与政治三个层面上,最终将归结为认同。


朝鲜王朝对清朝缺乏文化认同,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忧虑,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朝鲜君臣坚信清朝的江山不久,明朝迟早会“中兴恢复”,因为“胡无百年之运”,在他们看来似乎是一条历史通则。康熙初年,燕行使郑太和就以为清朝已露衰败之相,因为他看到清人从沈阳去的,溺于富贵,奢侈日甚,而甲申以后出生的,又皆脆弱无力,“异于真靼,此衰弱之渐也。”并认为“真靼”侵虐汉人,罔有纪极,以致“人多愁怨,故清人无久远之计”。并说清人将工匠、妇女、财宝、军器移送沈阳、甯古塔等处,“项背相望”,乃担心事变,以为归途之计。 这种讨论在肃宗(1674-1720在位)、英祖(1724-1776在位)时期尤甚,从时间上来说,恰恰是清朝建立百年前后。肃宗十二年(康熙二十五年,1686),肃宗对诸臣说:“自古凶奴之入处中华者,皆不能久长,而今此清虏,据中国已过五十年,天理实难推知也。大明积德深厚,其子孙必有中兴之庆,且神宗皇帝于我国,有百世不忘之恩,而拘于强弱之势,抱羞忍过,以至于今,痛恨可胜言哉?” 肃宗三十二年(康熙四十五年,1706)正月辛未,右参赞李颐命进《辽蓟关防图》,上箚曰:“臣往来燕路,伏见清人,不修内外城砦,惟于沈阳、宁塔,增埤峙财,疑亦不自期以百年之运,而常有首丘营窟之计也。且伏闻徼外诸酋,种落日盛,清人岁输金缯几亿万计,又安知阿骨打、铁木真之属,不生于今日,而彼终以甯、沈为归,则胜国之两困于女真、蒙古者,事势亦犹是尔,岂可谓无此虑也?” 肃宗三十六年(康熙四十九年,1710)十一月庚申,持平吕光周上疏曰:“康熙享国五十年,理极数盈,而近来奢淫已极,举措颠倒,国内乖乱之状,亦可想矣。虽无外患,康熙死后,兵乱可翘足而待。胡之巢穴,非沈阳,即建州,皆与我国相接,一朝丧国,归屯沈、建之后,则我西北道,恐将先受其弊矣。彼代康熙而入中国者,亦岂置我于度外乎?内困此胡,外受他敌,则弱滕之势,岂能枝梧乎?” 英祖年间,有人认为将来清朝将被蒙古灭亡,希望加强蒙古语通译的培养,“盖今胡运之穷,不十数年可决,而蒙古强盛,异时呑并,必至之理也。迩来译院蒙语,承讹袭谬,转失本真,使他日危机交迫,而专对之臣,文字不通,译舌之辈,言语乖异,则国家之患,必当在此。宜及时变通,虏既向衰,则将为无厌之求,国家所以弥缝应接,徒在于一介行李。而自设置通官以后,使臣便作无用之人。请移谘礼部,使使臣得以至部议事。” 朝鲜借口清朝无百年之运,将来北归之时,会骚扰朝鲜北边之境,故而加强对北边控制。英祖十一年(雍正十三年,1735)五月乙丑,有朝臣向英祖进言:“臣奉使时,略探边情。盖女真巢窟,在于白头山北肃慎故地,距我界隔一衣带而已。东人每忧,彼若有事,将借路于我,归甯古塔。臣意不然,甯塔乃金人之旧窟,建州即清国之开基,故彼以建州称兴京,沈阳称盛京。又闻移甯塔镇于乌喇镇船厂云,其地处于盛京、宁塔之间,相距各七百里。假令清人困而归巢,何必舍乌喇易知之道,而涉他境素昧之地乎? 豆、鸭沿江,径路绝险,若穿我内地,踰薛罕则尤为迂回。向年穆克登之来定两界,意者将为舆图,而不在他日借路耳。” 对朝鲜人以为清人退归辽东之路径提出不同的意见,而且对当时朝鲜人对穆克登之勘界的看法,也提出了不同的解释。可见,如何应对清朝崩溃之日所带来的危机,相当长的时期内,成为朝鲜人普遍关注的问题。


因而,在肃宗与英祖近百年间,朝鲜君臣始终有一种危机感,清朝立国已近百年,朝鲜人坚信“胡无百年之运”,觉得清朝迟早会崩塌,返回其辽东故地,会给朝鲜带来不可预料的破坏,因而朝鲜君臣时刻提醒自己,应该警惕,避免将来不可挽回的损失。这像一把达摩斯剑一般,总是悬在朝鲜头顶上,担心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。故而,他们只有将反清旗帜时时高举,不可能认同清朝为“中国”,既有历史之根源,更重要的是现实的忧虑。

二、“周官旧制”与“北学”思想

历史是动态的,清代中朝关系的发展也是变化的。入关以后,随着大清帝国政权的稳定,清朝对朝鲜广施德化政策,削其岁贡,礼遇朝鲜燕行使,严格约束清朝出使朝鲜的使节,屡予朝鲜国王以特恩等等,意在消除朝鲜对清朝的疑忌,从而使之感化。尽管在外交上朝鲜衷心履行藩国义务,双边关系被称为“典型的朝贡关系”, 但文化心态上始终将清朝视为夷狄,恨不得清朝早日灭亡而后快。这种状况持续了百余来年。在清朝日益强化的德化政策下,朝鲜一点点地改变对清朝的看法。 而在这变化过程中,朝鲜又无法不将清朝之德化同明朝的恩情进行对比,因而促发强烈的思明情感。长期以来,朝鲜实际上处于一种相当矛盾的境地。朝鲜对清朝认识的改变过程,实际上就是对清朝的逐步认同过程。“北学派”的出现,显示朝鲜对清朝认同有一个比较大的转变。


由于清朝对朝鲜使臣的优待,使得朝鲜使臣能较容易地吸收清朝文化。 正是使行,促使北学派的形成,并对传统尊周观加以批评。当时李德懋(1741-1793)、柳得恭(1748-1807)、朴齐家(1750-1805)、李书九(1754-1825)四人号称“四家”诗社,“四家”组成与洪大容(1731-1783)、朴趾源(1737-1805)为师友的燕岩学派,倡导向清朝学习,时称北学派。当时社会各方面尊周思想盛行,而他们主张向清朝学习。且他们皆曾前往清朝,亲眼见到清朝的繁盛,正是这种出使的经历,使他们认识到清朝的真实状况,从而对传统的尊周观念加以批评。


1780年,朴趾源随其从兄朴明源前往清朝,1781年写成著名的《热河日记》,记述他在清朝的观感及其与清朝学者研讨学术的内容。他一生致力于学问,五十岁那年才入仕途,只不过任从六品的官职。他强调“利用厚生”之学,劝前往中国的使节应该学习农蚕、牧业、宫室、舟车之制等等各种技术。朴齐家则于1778年、1795年、1801年三次前往清朝,与清朝学者纪昀、阮元、孙星衍等交往甚密,对清朝有甚深的了解。归国后,他们都著书立说,主张向清朝学习,并同时对朝鲜王朝所奉行的尊周之策提出批评,朴齐家特作《尊周论》,对朝鲜传统的尊周观提出批评。综合他们的思想,他们对清朝认识上的变化,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:


首先,强调清朝所统治的地域乃“中华故地”,依然是中国,不能因清朝统治而否认其地域为中国,从而过分妄自尊大,以为朝鲜得中华之正统。朴齐家论曰:

清既有天下百余年,其子女玉帛之所出,宫室、舟车、耕种之法,崔、卢、王、谢士大夫之氏族自在也,冒其人而夷之,并其法而弃之,则大不可也。苟利于民,虽其法之或出于夷,圣人将取之,而况中国之故哉!今清固胡矣,胡知中国之可利,故至于夺而有之,我国以其夺之胡也,而不知所夺之为中国……今也,以中国之法而曰可学也,则群起而笑之;匹夫欲报其仇,见其仇之佩利刀也,则思所以夺之。今也,以堂堂千乘之国,欲伸大义于天下,而不学中国之一法,不交中国之一士,使吾民劳苦而无功,穷饿而自废,弃百倍之利而莫之行,吾恐中国之夷未可攘,而东国之夷未尽变也。故今之人欲攘夷也,莫如先知夷之为谁;欲尊中国也,莫如尽行其法之为逾尊也;若复为前明复仇雪耻之事,力学中国二十年后,共议之未晚也。

朴趾源论曰:

我东士大夫之为春秋尊攘之论者,磊落相望,百年如一日,可谓盛矣。然而尊周自尊周也,夷狄自夷狄也。中华之城郭、宫室、人民,固自在也;正德利用厚生之具,固自如也;崔、卢、王、谢之氏族,固不废也;周、张、程、朱之学问,故未泯也;三代以降,圣帝明王,汉、唐、宋、明之良法美制,固不变也。彼胡虏者,诚知中国之可利而足以久享,则至于夺而据之,若固有之。为天下者,苟利于民而厚于国,虽其法之或出于夷狄,固将取而则之,而况三代以降,圣帝明王,汉唐宋明固有之故常哉。圣人之作《春秋》,固为尊华而攘夷,然未闻愤夷狄之猾夏,并与中华可尊之实而攘之也。故今之人诚欲攘夷也,莫如尽学中华之遗法,先变我俗之椎鲁,自耕、蚕、陶、冶、以至通、工、惠、商,莫不学焉。人十己百,先利吾民,使吾民制梃,而足以挞彼之坚甲利兵,然后谓中国无可观可也。

清朝所夺乃是“中华故地”,一改原来“腥膻”之论,朝鲜人能有这种观点已是相当重要。因为清朝所统治的地域依然是中国,“中华之城郭宫室人民固自在,”中国氏族亦如故,中国法度亦如故。清朝入主中国,是因为清知中国“可利而足以久享”,故“夺而据之”。清朝所据者为中国,因而不可以夷狄视之。其既为中国,而所谓尊华,尊中国也;攘夷,攘清人也。今清与中国二者既为一体,故不可既尊之又攘之。“未闻愤夷狄之猾夏,并与中国可尊之实而攘之也。”故而在朴趾源看来,传统的尊王攘夷观念完全不可取。在“尊王攘夷”之先,要“尽学中华之遗法”,先改变朝鲜本身,当朝鲜学习中国而变得强大起来,再行尊攘之事不迟。因而朴趾源对朝鲜当作家法的尊周观,进行批评,以为尊周派人士,“足不蹈函夏之地,目未见中州之人”,却在大讲尊周,大肆批评清人,闭目塞听,不学无术。在他看来,“学问舍中国而何?”中国以外,别无学问,而尊周派徒以尊周为事,以为:“今之中国,非古之中国也,其山川则罪之以腥膻,其人民则辱之以犬羊,其言语则诬之以侏黐,并与其中国固有之良法美制而攘斥之。”对朝鲜传统尊周派提出严厉的批评,且说:“况其规模之广大,心法之精微,制作之宏远,文章之焕爀,犹存三代以来,汉、唐、宋、明固有之故常哉。” 认为清朝继承了汉、唐、宋、明以来“固有之故常”,因而极力主张“北学”,向清朝学习。以朴趾源和朴齐家为代表北学派的出现,摒弃了传统的尊周观念,转而提出为了使朝鲜王朝富强起来,应该积极向清朝学习,因为清朝才是朝鲜学习的唯一管道。洪良浩亦认为:“(清朝)地是中华之旧,人是先王之民,流风余俗,尙有可征。至于利用厚生之具,皆有法度。盖是周官旧制,百代相传,虽有金火之屡嬗,华夷之迭入,而民国之大用,亘古不易,终非外国之所可及者。” 原来认为“胡无百年之运”,清朝不是“中国”,而是夷狄,现在承认清朝承继了历代中国之“故常”,保有“周官旧制”,这种观念上的改变,对朝鲜王朝来说是其逐渐认同清朝的一种标志。因而他们大力倡导“北学”,力学清朝“利用厚生”之具。


“北学派”人士,主张学习清朝的“利用厚生”之学,朴趾源以为是“自农蚕、畜牧、城郭、宫室、舟车,以至瓦簟、笔尺之制”。正祖重臣洪良浩(1724-1802)于正祖七年(乾隆四十八年,1783)从清朝归来后,即上书六策:仿车制、甓法、牧驴羊、禁铜器、罢帽子、肄华语。正祖国王将其疏下朝臣讨论,备边司讨论具体的实行办法,终于将“北学派”人士的主张付诸实施。 虽然不能说清朝的德化政策促使了朝鲜王朝北学派的产生,但清朝对朝鲜的优礼,对燕行使的优礼,客观上给朝鲜了解清朝提供了方便之门。燕行使有相当的自由,可自由出入馆舍,也可以随意带子弟前往,并无限制。故而他们在出使之际,可以有很多机会了解清朝,实地考察,收集资料,购买书籍,皆增长其见闻。北学派的代表人物皆曾到过清朝,在这种行程中,他们亲眼观察,亲身体验清朝的一切,同时与清朝儒士交往,从而避免对清朝的盲目贬斥,可以给出较客观的评价。即如朴趾源论清曰:“今清之御宇才四世,而莫不文武寿考,升平百年,四海宁谧,此汉唐所无也。” 可见,与传统的评价绝然不同。朴趾源对尊周派进行了批评,以为当向清朝学习。但是当把明朝与清朝对比时,朴趾源这位实学派大师、北学派倡导者,并不比尊周派更为高明。


其次,一方面承认清朝占据了“中华故地”,保有了中国“故常”;另一方面又强调清朝与明朝的不同。在朴趾源看来,清朝屡屡施特恩于朝鲜,朝鲜虽然心存感恩,但清朝这种恩情与明朝的恩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,因为明朝对于朝鲜有万世不可忘的恩,而清朝给朝鲜的乃“惠”,惠小而恩重,惠易而恩难,故有实质的不同。朴趾源论述明朝与朝鲜的关系曰:

呜呼!皇明吾上国也。上国之于属邦,其赐赉之物,虽微如丝毫,若陨自天,荣动一域,庆流万世。而其奉温谕,虽数行之札,高若云汉,惊若雷霆,感若时雨。何也?上国也。何为上国?曰中华也。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。故其所都燕京曰京师,其巡幸之所曰行在。我效土物之仪曰职贡,其语当甯曰天子,其朝廷曰天朝,陪臣之在庭曰朝天,行人之出我疆场曰天使,属邦之妇人孺子语上国,莫不称天而尊之者。四百年犹一日。盖吾明室之恩不可忘也。昔倭人覆我疆域,我神宗皇帝提天下之师东援之,竭帑银以供师旅,复我三都,还我八路,我祖宗无国而有国,我百姓得免雕题卉服之俗,恩在肌髓,万世永赖,皆吾上国之恩也。

由此可见朝鲜对明朝的心态,朝鲜对明朝如此感恩戴德,因为:一则明朝为上国,为中华,朝鲜为属邦;二则,明朝于朝鲜有再造之恩,故而明朝对朝鲜所作所为,一切皆谓之恩,“恩在肌髓,万世永赖。”这是朝鲜对明朝的基本心态,故而在明朝灭亡多年后,朝鲜始终对明朝永志不忘,世代思明,这正是其根源所在。


清朝虽然待朝鲜亦厚,但同明朝相比则有天壤之别,朴趾源认为:

今清,按明之旧,臣一四海,所以加惠我国者,亦累叶矣。金非土产则蠲之,彩马衰小则免之,米、苎、纸、席之币,世减其数。而比年以来,凡可以出敕者,必令顺付,以除迎送之弊。今我使之入热河也,特遣军机近臣道迎之;其在庭也,命班于大臣之列;其听戏得比廷臣而宴赉之。又诏永蠲正贡外别使方物,此实旷世盛典,而固所未得于皇明之世也。然而我以患而不以恩,以忧而不以荣者,何也?非上国也。我今称皇帝所在之处曰行在,而录其事。然而不谓之上国者,何也?非中华也。我力屈而服彼,则大国也。大国能以力而屈之,非吾所初受命之天子也。今其赐赉之宠,蠲免之谕,在大国不过为恤小柔远之政,则虽代蠲一贡,岁免一币,是惠也,非吾所谓恩也。

上面这段话道出了朝鲜看待清朝之基本心态。虽然清朝蠲免岁贡,优礼燕行使,但朝鲜一概称之为“惠”,而非“恩”,故朝鲜人认为并不值得感激,因为与明朝的恩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究其根源,乃清朝不是上国,亦非中华。可见,即便在当时主张向清朝学习的北学派代表人物朴趾源等,都并不认同清朝是中华的正统。只是认为清朝是大国,但并非上国,清朝所给的优礼,不过是小惠而非特恩。


第三,在华夷观上,北学派人士并无实质上的改变,依然认为清朝还是夷狄,且未摆脱“胡无百年运”之看法。故而,对于清朝所赐之恩,朝鲜“以忧而不以荣”。朴趾源论道:

戎狄之性如溪壑,不可厌也。皮币之不足而犬马焉,犬马之不足而珠玉焉。今乃不然,慈谅而款至,体恕而委曲,不施烦苛,无所违拒,虽吾事大之诚,足以感彼而驯其性,然彼其意,亦未尝一日而忘吾也。何则?彼寄居中国百有余年,未尝不视中土为逆旅也,未尝不视吾东为邻比也。及今四海升平之日,所以阴狃我人者多矣。遇之厚,欲其市德也;结之固,欲其弛备也。他日归巢压境,而坐责之以旧君臣之礼。饥瘵焉,求其周;军旅焉,望其助。安知今日区区纸席之蠲,不为异时犬马珠玉之需乎?故曰:可以忧而不荣者,此也!

开明如朴趾源这样的实学派人物,尚且如此看待清朝德化与施恩政策,不过是为了他日“犬马珠玉之需”,在朝鲜人的心目中,清朝迟早会被中国人推翻,而清朝之结好朝鲜,乃是为他日退归东北时作准备,故朝鲜对清朝“德化”“施恩”始终心存戒备,以“忧”而不以“荣”也。“北学派”人士依然怀疑清朝之动机,因为他们还未去除“胡无百年运”的看法,总觉得清朝别有用意。“胡无百年之运”的谬论,如同挥之不去的魔咒,“北学派”人士依然难以摆脱。


“北学派”的出现,虽然显示着朝鲜对清观有所改变,对清朝现实层面的看法有所变化,但在认同层面上并无实质性的改变。因为“北学派”人士关注的是“利用厚生”之学,也就是物质与技术层面的问题,他们希望学习清朝先进技术与实用知识,改变朝鲜社会经济落后的状况。这是他们的初衷,也是他们在努力谋求的方面。在文化认同层面上,比起他们所批评的尊周派来说,有一定的进步。他们承认清朝继承了“周官旧制”,保有了中华故地、中国先民之子孙,乃号称为“小中华”的朝鲜所无法比拟的。但是并没有整体变化的迹象,没有实质性的改变,依然严格区分清与明的不同,依然坚信清是夷狄,依然坚信“胡无百年之运”的说法,而且认为清朝优礼朝鲜的德化政策,乃是为他日退归辽东之打算。可见,观念之改变、认同之变化,非常困难。

三、“大清”与“中国”:近代朝鲜的对清观

“北学派”思想产生之后,朝鲜王朝逐步改变对清朝的看法,一点点消除疑虑,而对清朝的称谓,渐渐有了实质性的改变。正祖晚年,《朝鲜王朝实录》中,开始以“中国”称清朝,不再用“清国”。如正祖二十年(嘉庆元年,1796)三月癸亥,正祖在论及朝鲜活字印书之法时称:“壬子,命仿中国四库书聚珍板式,取字典字本,木用黄杨,刻成大小三十二万余字,名曰生生字。” 用“中国四库书”,而不是“清国四库书”,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。朝鲜文人学者亦用“中国”指代清朝,朝鲜实学家丁若镛(1762-1836)在论及西洋书籍时称:“中国文人,如钱谦益、谭元春、顾炎武、张廷玉之徒,早已烛其虚伪,劈其头脑。” 宪宗六年(道光二十年,1840)三月乙卯,朝鲜使臣回自燕京,书状官李正履进闻见别单,其中有论及英国人之事,其言:“英吉利国与西洋同习天主邪敎,而往来广东海上,习中国文字,效中国衣服,其火器尤为巧毒,故海外红毛吕宋诸岛,皆已服习其敎,亦有海边奸民,为之乡导,初欲交通贸易于海上,而中国坚不许之,以此大致愠怒,岁岁来扰边境,今年皇旨特送亲近重臣,分往按边,而今又自福建,移入台湾云。” 这里乃是汇报鸦片战争时情形,不仅处处以“中国”称清朝,而且称“皇旨”,可见,对于清朝,在文书用词方面,已与明朝无异。


从《朝鲜纯祖实录》以后,由“清国”改用“大清国”,表示有实质性的改变。且清国已变为“中国”,也就是用“中国”称清朝了。虽然还能见到用“清国”一词,但是已经有了内涵上的改变。高宗元年(同治三年,1864)八月,备边司用“顷见中国礼部咨文出来者”, 对于清朝官署也完全指称“中国”。高宗十一年(咸丰十年,1860),国王下教曰:“节使之回,闻中国慈禧皇太后四旬称庆在今年云。宜有专价称贺之举,而谘通虽未出来,既多可援之例,使铨曹差出进贺使。” 称“中国慈禧皇太后”,而不是“清慈禧皇太后”。此后在《朝鲜王朝实录》中,再无“清国”之称了。原来朝鲜不用清朝年号,在纯祖以后,即便在与外国签订条约时,皆采用清朝年号了。如:《朝英修好条约》,签订时间为“大朝鲜国开国四百九十二年, 即中国光緖九年十月二十七日”。 这种变化,不仅表明政治上,朝鲜完全接受清朝了;在文化认同方面,也大大推进了一步,在朝鲜王朝主流思想中,已经接受清朝为“中国”了,当然他们并未放弃对明朝的怀念,只是将这种思明情感加以淡化了。这种改变,有深刻的现实原因。


首先,朝鲜已经放弃了“胡无百年运”之看法,对清朝国力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。前面提到,朝鲜在明亡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一直认为“胡无百年之运”,总有一天会被汉族推翻的,故而朝鲜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清朝江山不久,迟早会跨台。即便是开明如朴趾源这样的“北学派”代表,也未放弃这种看法。但进入正祖末年以后,由于逐渐认同了清朝的正统,在清朝风雨飘摇之际,反而觉得清朝江山无限,国运昌隆。


入关以后,清朝国力日益发展,康熙帝平定“三藩之乱”,尤其是收复台湾以后,达至鼎盛时期,一直延续到乾隆末年。其昌隆持续百余年,乾隆以后则日益衰败,而鸦片战争以后,面对着西方的坚船利炮,清朝始终处于被动挨打、风雨飘摇的境地。其国力如此,应是史学界的一种共识。但在朝鲜王朝看来,则与此似乎完全不同,反而是觉得清朝初年随时都有可能亡国,而后期则觉得清朝日益稳固。前面提及,康、干时期,朝鲜始终坚信“胡无百年之运”,乾隆九年(1744),沈阳问安使赵显命描述清朝是“外似升平,内实蛊坏”,以为不出数十年,天下必有大乱。 当时清朝正是国力强盛,百姓富庶,而朝鲜问安使竟以为天下将大乱。而以后清朝屡屡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,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时,《李朝实录》鲜有类似的描述,之所以如此,概因其心态已有变化而已。


同时,朝鲜对清朝汉人思明心态的认识亦有变化。孝宗倡导北伐时,朝鲜以为只要义师一出,打着恢复明朝的旗号杀入辽东,辽东以致中国百姓,莫不会闻风而动,一呼百应的。“三藩之乱”平息以后,朝鲜对清朝国内汉人的心态则有较清楚的了解,他们看到原来大明子孙后代许多都为达官贵人,即如杨涟之孙、孙承宗之孙皆为达官,朝鲜终于体味到“天下之亡明久矣,设令有真英雄出而混一之,若太祖皇帝之一举而驱出沙漠,亦未易期也”。 朝鲜终于认识到大清天下已经一统,要打出恢复明朝的旗号推翻清朝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所以进入纯祖(1800-1834年在位)以后,朝鲜已经完全放弃了“胡无百年之运”的看法,儒士们也不再讨论这个问题,他们在现实中,也已经感觉不到了这个威胁。


其次,近代以后,对于朝鲜来说,主要威胁来自于西方列强与日本,原来疏离的清朝,反而成为朝鲜王朝对抗西方列强与日本唯一的依靠。1859年《天津条约》和1860年《北京条约》后,欧美各国以朝鲜属于清朝藩邦,要求把它们在中国攫取的特权扩大到朝鲜半岛,遭到清政府的拒绝,于是,英、法、美从海上,俄国从陆上纷纷向朝鲜施压。1866年法国侵略朝鲜的“丙寅洋扰”,1871年美国舰队侵朝的“辛未洋扰”,清与朝鲜传统的朝贡关系受到了严重的挑战,但也进一步促使朝鲜与清朝关系的紧密。1876年2月,日本迫使朝鲜签订《朝日修好条规》,又称《江华条约》,日本从此直接介入朝鲜半岛事务。为了应对日本的侵略,清朝为了朝鲜的利益,全力支持朝鲜。1882年壬午兵变之后,清朝应朝鲜要求,派兵进驻朝鲜,与日本在朝鲜半岛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斗争。后来到1894年,终于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,清朝战败,从此放弃对朝鲜的宗藩保护权。朝鲜在日本一步步的威逼之下,逐渐丧失主权,1904年日本打败俄国后,终于在1910年被日本吞并。


在这个过程之中,朝鲜始终仰仗清朝,对抗外寇。在当时的魏源看来,因为清朝优礼朝鲜,从而使之:“一意亲附中朝,凭籍声灵,折冲外侮,自明至今,卒收其效,危蒙匡救之助,安被怙帱之福,所谓甲胄乎忠信,干橹乎礼义者,则庶几焉。” 魏源所在的时代正是西方列强侵略朝鲜的时代,面对西方的入侵,朝鲜依附清朝就如同以前依附明朝一般,朝鲜又把清朝看成是中华的化身,作为其抵挡西方的护身符。这是近代朝鲜所处的时代不同,直接影响了朝鲜对清朝的认同,也正因此,朝鲜几乎完全接纳清朝,认同清朝,故又称清朝为“中国”了。


最后,尽管政治上,朝鲜完全接纳了清朝,因而用“中国”称清朝;文化认同方面,也几乎接受了清朝为中华,但是从儒家思想上,论及华夷观之时,朝鲜还是以明朝为中华,清朝依然摆脱不了夷狄的身份,因而不承认清朝的正统地位。即如以李恒老(1792-1868)为首,与其弟子金平默(1819-1891)和柳重教(1832-1893)等组成的“华西学派”,主张“卫正斥邪”的理念,宣扬尊华攘夷的思想,就明确不承认清朝为中华正统。


柳重教特撰《正统论》一文,将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分为三类:一类真正享有大一统的王朝,如夏商周三代及“能一统天下,继世传国”者;二类为“统之而不能一”也,乃如偏安之蜀汉、六朝五代分治之君;三类为“一而不得其正”,乃夷狄之君与篡逆之主。他根据朱熹的《资治通鉴纲目》,评判中国历史上王朝的正统性,最终目的则是论证清朝不具正统性。最后言:“至于所值清虏之世,则其处之益严。国人士大夫守其义者,举有不欲西向而坐之心,至今重三百年犹以皇明旧君为君,以俟天下义主之兴。” 认为清朝虽已统治两三百年,仍然不得正统。论中国历史上王朝的正统,意在说明清朝不具备正统地位,这才是其讨论正统论的最终目的。


1910年,大韩帝国被日本吞并;1912年,清朝被推翻,中华民国成立,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。但是朝鲜对清朝的认同问题,并没有随着两朝的消亡而消亡,反而在新的时代又被流亡海外的韩国儒士们重新提及,并且被赋予了新的内容。


旅居南通的金泽荣(1850-1927),出身朝鲜官宦之家。1882年,在汉城结识清人张謇(1853—1926)。1905年,流亡上海后,投奔张謇,得以定居下来,后迁居南通,但一直未入籍。中华民国成立后,他入籍南通,友人来函表示祝贺,金泽荣在回函中说:“若仆当乙巳之岁(1905年),见本国之为强有力者所噬,恐一朝俘虏之辱及于身,弃官至通居数年。而噬者果竟下之腹,则仆之一身,尤伥伥何所依!然而不忍为清民者,清与元班故也。曾未几日,武汉兵兴,中国复还旧观,故仆于是得为中华民国之民,以还其本分。而如足下所引劝之事,即仆之追蹑致远故迹,而为莫大之荣者也。千载一辙,宁不奇哉!” 在金泽荣看来,清朝依然是夷狄,中华民国方为中华复兴之国,故而他很乐意入籍。


朝鲜后期的儒学家、义兵将领柳麟锡(1842—1915)乃柳重教的侄子,像其叔父一样,倡导“卫正斥邪”与“尊华攘夷”的思想。同时,他积极投身于反日斗争之中,1895年12月领导义兵运动,抗击日本侵略,攻占忠清道重镇忠州等多座城池,一度影响很大,后来失败而流亡中国东北。高宗称帝时,他回国,但反对高宗称帝,认为应该恢复明朝。后再度进入中国,1907年再度返回朝鲜带领义兵抗击日军,很快失败,遂流亡俄国符拉迪沃斯托克,继续领导在俄国的义兵运动,但也很快失败。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,柳麟锡给中华民国新政府写了一封信。首先,肯定了中华民国的成立,乃是中华之复兴,曰:“清夷据中国,三百年陆沉,变之极也。今举事不几月而攘却之,中华国三字,忽出于世界,是其理势,夷终不容于华。诸阁下之丰功,如是其神速。而将见中华复明于天地之间,喜之为大也。”依然将清朝视为夷狄,这与孙中山之“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”之口号相通的。接着对中华民国行西洋政体,施政党政治,提出批评,认为乃“今有中华之名而去中华之实”,深感不安,之所以如此,因为“敝邦为大中华之小中华,视中国如支族之于宗家……盖中国立不立之间,实我隆残有系”, 他将韩国是否能光复,与中华民国是否能建立纯粹之“中华”政府,直接相关,故而他要向中华民国政府提出自己的请求。这种说法与认识,或许真是不合时宜,但从中我们可见,作为大韩帝国的流亡人士,依然视清朝为夷狄,并批评中华民国,理应真正恢复中华帝国体制,而不是西洋民主政府,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其本国未来的命运。这当然只是一部分韩国流亡士人的看法,从中我们可以体味,即便是对被推翻的清朝,他们依然缺乏根本上的认同。


可见,即便进入近现代,政治上朝鲜承认清朝为“中国”,也像称明朝“大明”一样称清朝为“大清”,但是文化理念上,依然不承认清朝承继了中华正统,不接受清朝为中华。

四、结论

综上所述,通过检视朝鲜王朝对清观的演变,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以下几个结论:


第一,在涉及到朝鲜对清观演变因素的探讨时,历史、文化与政治三个层面都很重要,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现实政治层面的因素,认同作为一种综合因素,体现在三者之中。历史与文化因素,乃是为现实政治服务的。清初之时,朝鲜不接受清朝正统,文化上强烈的反清意识,乃因为直接关系到王朝政权的稳定与否。明朝是朝鲜王朝受命之国,乃其正统的来源所在,尽管在1644年以后,明朝已经灭亡,但为了确保其正统不倒,只有将尊周思明的大旗,高高举起,将朝鲜塑造成为明朝中华正统的继承者,成为朝鲜后期政治文化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。这直接影响了朝鲜对清观的演变。


第二,影响朝鲜对清观演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儒家华夷观的影响、现实正统的需要、现实政治的压力,都是重要因素,而“胡无百年之运”的现实危机感,则是他们始终直接感受到的压力。正因为有这种压力感,他们对于清朝的德化优礼,始终心存疑虑,即便经过百余年后,依然不加信任。极力主张现清朝学习的“北学派”人士,也无法消除这种忧虑,故而直接影响了他们对清朝的认同。进入近代以后,这种忧虑才消失,所以,他们可以接受清朝为中国的说法。


第三,朝鲜王朝儒林们的思想中,“中国”与“中华”是可以分开的。他们更多的是从现实政治层面去考虑“中国”一词的用法。在清初与中叶时期,由于朝鲜始终有现实的危机感,始终不称清朝为“中国”,他们认为只有明朝是中国,而且也只有明朝既是中国,又是中华,从现实政治到文化认同上面,二者合一的。而朝鲜对清朝的认识,外交上被迫臣服,履行藩国义务,但是既不称清朝为中国,更不认同清朝为中华。“北学派”出现后,只是对于清朝现实层面有了比较切实的看法,主张向清朝学习“利用厚生”之学,在文化认同方面,并没有彻底的改变。近代以后,因为有来自欧美列强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威胁,朝鲜仰仗清朝,对抗外族入侵,这时才称清朝为“中国”,表明现实政治上,两国间的紧密合作。但时文化心态上,并无实质性的改变,而不称清朝为中华。

【注】文章原载于《廊坊师范学院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17年第3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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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卫国朝鲜王朝演变及其根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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